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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前驱国学健将

1999-05-05 来源:中华读书报 陈漱渝 我有话说

八十年前,有一位三十二、三岁的中年人在四处奔波。他身材不高,戴着近视眼镜;夏天穿件竹布长衫,腋下夹一个黑皮包。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响起了高谈阔论的声音。他就是钱玄同。之所以四处奔波,是为了约稿,或跟友人讨论“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面临的种种问题。

在“五四”文学革命的前驱者中,钱玄同可说是一员骁将,一位急先锋。他虽然并不是发难者,但却最早给发难者以强有力的支持。1917年初,当胡适在《新青年》2卷5号发表《文学改良刍议》之后,钱玄同立即在该刊2卷6号发表《通信》作为声援,内云:“顷见5号《新青年》胡适之先生《文学刍议》,极为佩服。其斥骈文不通之句,及主张白话体文学说最精辟……具此识力,而言改良文艺,其结果必佳良无疑。惟选学妖孽、桐城谬种,见此又不知若何咒骂。”此后,钱玄同又发表了《论应用文之亟宜改良》等重要文章,提出了文章应加标点符号,数目字可改用阿拉伯号码,凡纪年尽量改用世界通行的公元纪元,书写方式“改右行直下为左行横移”等主张。钱玄同的出阵,使陈独秀、胡适在寂寞中深受鼓舞。陈独秀对钱玄同的“崇论宏议”表示“钦佩莫名”。他在复钱玄同信中说:“以先生之声韵训诂学大家而提倡通俗的新文学,何忧全国不景从也。”胡适说,钱玄同对他的赏识使他“受宠若惊”,“自信心更强了”;又说,“钱教授是位古文大家。他居然也对我们有如此同情的反应,实在使我们声势一振。”尤其重要的是,钱玄同将“桐城谬种”和“选学妖孽”确定为文学革命的对象,击中了当时摹仿桐城派古文或《文选》所选骈体文的旧派文人的要害。钱玄同认为:“六朝的骈文满纸堆垛词藻,毫无真实的情感,甚至用典故代替实事,删割他人名号,去迁就他的文章对偶,打开《文选》看,这种拙劣恶滥的文章,触目皆是。直至现在,还有一种妄人说,文章应该照这样做。《文选》文章为千古之正宗。这是第一种弄坏白话文的文妖。”可见,钱玄同是从更新文学观念和促使文章发展与时代发展步调一致的角度反对“选学妖孽、桐城谬种”的。

作为文学革命的声援者和呐喊者,钱玄同并不兼事创作,一生未做过一首新体诗。但是,钱玄同却有很深的文学造诣。早在清末留学时期他就跟章太炎先生合办《教育今语杂志》,用白话文撰写论文。坊间流行的《章太炎的白话文》一书,文章多出自钱玄同手笔。归国后他又在浙江办过《通俗白话报》。第一篇近于白话的论学书,就是钱玄同与陈独秀在《新青年》3卷6号发表的通信。《新青年》杂志从4卷1号起刊登白话文章,使用标点符号,也是钱玄同宣传、鼓动、争取的结果。此后,钱玄同用白话撰写了大批杂文,对守旧文人和封建遗老进行了不妥协的斗争。他的文风慷慨豪放,有如长风穿谷,奔流击石,在思想上和艺术上均有较高建树。

催促新文学作品诞生并予以奖掖支持,是钱玄同“五四”时期又一历史贡献。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篇白话小说就是鲁迅在钱玄同的敦促下创作的。为约请鲁迅替《新青年》写稿,钱玄同常于下午4时来到绍兴会馆,一直聊到晚上十一、二点才回到位于琉璃厂的北高师教员宿舍———他把这种长谈戏称为“生根”,意即坐下不走,屁股生根。张勋复辟失败之后的1917年8月,钱玄同跟周氏兄弟在补树书屋的老槐树下有一场石破天惊的谈话。当时鲁迅正用钞古碑的方式消磨岁月。他认为当时的中国好比一间铁屋子,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里面的人们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临死的悲哀。而如果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反倒使他们感到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钱玄同斩钉截铁地反驳道:“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于是鲁迅终于答应了钱玄同的请求,写出了震聋发聩的《狂人日记》。对于胡适尝试用现代白话作诗,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不用古语,不抄袭前人诗里说过的话,钱玄同表示“非常佩服,非常赞成”,赞扬他“知”了就“行”,以身作则,做社会的先导。

然而,钱玄同的学术造诣主要还是体现在文字学中的音韵部分。他既得章太炎先生真传,又能综合顾(炎武)、江(永)、孔(广森)、段(玉裁)、戴(震)、严(可均)诸家之长,铸古融今,自创系统。由于他能运用现代语言学的方法研究古韵,卓然成为音韵学界“古今中外派”的集大成人物。

在中国近现代的国语运动中,钱玄同的建树至少体现在以下五个方面:一、审定国音常用字汇(历时十年,合计一万二千二百二十字)。二、创编白话的国语教科书。三、起草《第一批简体字表》(计二千三百余字)。四、提倡世界语。五、拟定国语罗马字拼音方案。此外,他执教近三十年,开设过“古音考据沿革”“中国音韵沿革”“说文研究”等课程,为中国语言学界培养了大批英才。

在评介钱玄同的学术成就时,我们决不能忽视他在史学界的贡献。他既反对“泥古”,又反对“蔑古”。他辨真伪,审虚实,求真信,成为了承袭清代道咸年间今文家极盛余绪而又启发现代用科学方法扩大辨伪运动的第一人。一般人多以顾颉刚为古史辨运动的领袖人物,殊不知在这方面对他启发最大的是钱玄同,是钱玄同要他重新清理今古文之争的公案造成了他辨古史的动机。早在1920年,钱玄同对顾颉刚说:“今文家攻击古文家伪造,这话对;古文家攻击今文家不得孔子真意,这话也对。我们今天,该用古文家的话来批评今文家,又该用今文家的话来批评古文家,把他们的假面具一齐撕破。”顾颉刚认为这是一个极锐利、极彻底的批评,是一个击碎玉连环的解决方法。他回忆说:“我的眼前仿佛已经打开一座门,让我们进去对这个二千余年来学术史上的一件大公案作最后的解决。”

任何人的学术成就都不是孤立取得的,都不可能与其人格无关。凡是跟钱玄同先生接交过的人都能感受到,他是一个个性十分鲜明的人。他为人正直,生活俭朴,论学无门户之见。与人交谈时话多而急,庄谐杂出,尤娴于近代秘闻轶事。“打通后壁说话,竖起脊梁做人”就是他的处世原则。他坚信凡事总是前进,决无倒退之理,因而能服膺真理,追赶时代。他年少时一度赞同保皇派主张,认为“皇帝圣明,德泽广被”,因而撕毁谭嗣同的《仁学》,斥邹容的《革命军》章太炎的《?书》是“叛逆之论”。1903年至1904年间受章太炎、邹容影响,很快就确立了民族民主革命立场,剪辫排满,义不帝清。

不过,钱玄同也有一个遭人非议之处,那就是偏激。钱玄同也承认,他的主张常涉两个极端,十分话常说到十二分。但这种“偏谬精神”往往包含着合理的内核,其核心是反封建精神。在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也几乎要流血的旧中国,在跟肉体和精神均已硬化的顽固派作斗争的过程中,非有大力难开新地,非有坚兵难摧敌垒。

钱玄同晚年因国事蜩螗,外寇侵凌,常满腔孤愤,抑郁难语,“魂忽忽若有之,出不知其所往”。自热河沦陷后,他有约三个月光景谢绝饮宴。但同时也使他更坚定了反帝爱国立场。1931年“九·一八”事变发生后,曾经留日的钱玄同即与日人断绝交往。1933年5月,他书写了《中华民国华北军第七军团第五十九军抗日战死将士墓碑》。1936年,他跟北平文化界知名人士联名提出抗日救国七条要求。日寇占领北平后,钱玄同复名钱夏,表示是“夏”而非“夷”,决不做敌伪的顺民。他蛰居养疴,誓不?伪命。1939年1月17日因右脑溢血猝逝,终年52周岁。

钱玄同一生在新文学运动、新文化运动、国语运动、古史辨运动以及音韵学诸方面都作出了杰出的贡献。我们的国家、民族决不会忘记这种使它们引以为自豪的历史人物。由于钱玄同多议论,少著述;加之他对于旧作采取了一种近乎苛求的态度,以致他的文章还从来没有系统搜集,辑佚成册。虽然钱玄同并未因其少著专书而损及其学术声誉,但他的文章未能结集出版,毕竟影响了他学说的传播,不利于对他进行全面的研究,并在此基础上作出准确的历史定位。《钱玄同文集》的出版,庶几可以填补以上学术空白,是一件应该支持鼓励的事情。

(本文是作者为《钱玄同文集》所作的序,发表时有删节。该书共6卷,即将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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